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章咪佳
人们从北山路口爬上236个台阶,到宝石山腰“纯真年代”书吧里来参加读书会。4月19日这天大家要研读的书,是北京大学历史系刘永华教授的新作《程允亨的十九世纪:一个徽州乡民的生活世界及其变迁》。这天正值谷雨,西湖边的下午有些闷热。
一百多年前,也是春天茶季这些日子,这本书的主人公、徽州农民程允亨,正挑着一片猪肉,到山里去换茶叶。
历史上(宋元明清时期)的“徽州”(下辖歙县、黟县、休宁、祁门、绩溪、婺源六县),是一个与杭州联系密切的地区,它处于在新安江上游,杭州则在下游出海口位置。
除了地域上的亲缘,读者更加感同身受的是小人物的人生际遇。它并不波澜壮阔,但是独一无二也以小见大。
读书会主持人、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文化分社社长张龙给大家解题,“通过副书名,大家初识这位生活在100多年前的徽州乡民程允亨,一个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普通的小人物。
小人物,相对大人物——那些在正史里有记载的人物,那些耳熟能详的人物。”
如果没有一次偶然的相遇——2006年,刘永华在徽州屯溪老街的旧文书店里,淘到一套15册排日账,程家三代人延续了63年的日常记事与账单——这个小人物的生活故事,也会很自然地湮灭在历史视野里。
这说的是大历史,帝王视角的政治、经济史,一条历史的主动脉。
但是像程允亨这样的小人物,他们的生活与重要历史事件有联系,与长时段的历史进程、大历史发展的趋势也密不可分。他们构筑的微观历史,像是毛细血管。
左起:浙江大学历史系吴铮强教授,北京大学历史系刘永华教授,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文化分社社长张龙。 图片来源:纯真年代
1.
对学者来说,徽州简直是“学术潘家园”。这个地区保存下来的明清时代文书,至少有100万件以上。
从1990年代以后,徽州地区开始出现售卖、流通这些历史文书的商业经济,特别是在今天屯溪(黄山市)老街上有几家专门出售文书的商店,都是学问人心向往之的地方。
2006年一次学术活动期间,刘永华就在其中一家大型旧文书店里,发现了一摞积满灰尘的排日账,一共15册。
“我当然知道它的价值。从一个史学工作者的角度来说,这批材料非常难得。”刘永华当时花了几百块钱就买下了整套文书。对他来说,这些材料的珍贵之处,恰恰在于它们普通:
程允亨是一个生活在19世纪40年代-20世纪初的普通劳动人民;他从来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,没有任何功名,是个普通农民。徽州山地多耕地面积极少,他们家还会做一点小买卖,哪怕人生最富有时,也就达到中农水平。
他的文化程度也不高,识字量大约在1500字左右(今天中国普通百姓的平均识字量大约在5000~6000个汉字),但是他记录下了自己生活里的点点滴滴。
更可贵的是,他的父亲和儿子,虽然识字量和记录的详尽程度不比程允亨,也都用排日账记下了自己的生活。这些材料为史学家重建19世纪中国农户的生活世界,提供了比较完整的第一手材料。
2.
经过刘永华考证,程允亨一家确切的生活地,在徽州所辖婺源县内北部的陀川。
而排日账,就是一种限于婺源境内流行的民间历史文献。“排日”是逐日记录的书写格式,“账”就是记录日常的收支,比如今天卖咸鱼赚了多少钱,明天买一壶烧酒、两块豆腐,花了多少钱。
跟历史书上帝王视角的记载不同,排日账由普通民众直接记录下来,类似今天的手账,非常具体而微地体现了民众的日常生活。
程家人记录的这份排日账,时间跨度有63年:始于道光18年(1838),就是鸦片战争前两年;迄于1901年,是义和团运动结束,也是八国联军侵华后一年,清政府与列强签订下了中国近代史上失权最严重的不平等条约《辛丑条约》。这63年,恰好涵盖了中国近代史最重要的一个时段。
那么在这六、七十年的时间里,程家人生活的各个方面是什么样的?这些经历和变化,如何与重要的历史进程产生关联?
刘永华教授 图片来源:纯真年代
刘永华用了16年时间研究程允亨,完成了一部四十多万字的专著,即便在同行看来,这个体量也不可思议。
读书会上与刘永华对谈的嘉宾,是浙江大学历史系的吴铮强教授,他自己曾经花了十年时间,研究一个司法变迁史上的小人物,著有《罗建功打官司(1914-1940):乡绅权势、宗祧继承和妇女运动》一书。他说自己在研究的过程中,就常有一种“掉到一个坑里爬不出来的感觉”。
作为读者,吴铮强读这本书最大的感受,是普通人会有强烈的共鸣。“《程允亨的十九世纪》这本书的开端,不是刘老师发现这批材料,而是程允亨这位农民——从他记账开始,(这部学术著作)就已经产生了。”
“所以我们今天读这本书、关注到19世纪的这个小人物,他给我们的最大的启发,就是给自己留下文字材料,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。不要觉得自己的生命不会被写入宏大的历史中,(自己的记录)就是没有价值的。”
吴铮强教授
相比更专业的文书记载,一个普通人的“账本”作为文献资料,有什么样的研究价值?
吴铮强觉得它们对我们真正理解一个一百年前的人,一个鲜活、具体的人,是更加重要的。“他(刘永华)其实发现了一个比我们常见的史料更加高级的材料。这涉及到对我们对‘生活的本质’是怎么理解的。”
吴铮强打个比方:“比如我现在要了解你的话,我要拿到哪种材料,才能真正地把你看透?”
如果把朋友圈作为一种材料,这是研究一个人的第一手资料吗?
“不是的。你的支付宝账单才是最直接的材料。朋友圈的内容,是比较片面的一个侧面,它更多的功能是确立人设。
所以今天我们读到朱熹的那么多资料,其实是他的一大堆朋友圈。但是我们拿不到他的账单,那么朱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,我们是没有办法准确理解的。”
3.
经过长时间扒梳史料,跑田野做考察,刘永华编织出的一个19世纪徽州乡民的生活世界,以“程允亨的生命历程”作为纬线贯穿;一条条的经线,是“在大历史进程中,程家人生活的各个面向”,这里包含生计模式、生活水平,饮食、娱乐,关系、人情,宗族、村落……一个具体人物的所有方面,都在一个深入的研究中展开。
他记录的是一百多年前的历史,重构的却是崭新的历史。
吴铮强说正是这个对具体人物所有方面的深入研究,给我们启发,“刘教授对程允亨的研究框架,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重要的参照。普通的读者可以通过这本书发现,人并不一定了解自己。
你每天觉得自己生活得精彩不精彩,是被自身情绪带着走的,对于自身发生的很多事情,你其实未必关注。这本书其实提供了一个框架,让你认识到可以从哪些角度,去理解自己的生活。你可以知道自己的生活真实的这个现象其实是有哪些构成的。”
我们距离程允亨的生活很遥远:我们在都市中,他是一个农民;我们生活在21世纪,他生活在19世纪。但是从具体生活的各个层面来看,我们和程允亨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。
刘永华(左二)和张龙(左三)在春风悦读盛典颁奖典礼上
4月19日读书会那天晚上,春风悦读颁奖盛典现场刘永华致辞时,他首先感谢的是程允亨和他的家人,“如果没有他们记录下来的家长里短,今天的学者根本无法重返他们的世界。”
对历史来说,一个小人物经年累月的日常记录,不失为一种壮举。我想程允亨也会感谢刘永华和读者,程家人的记录得到了善待,他们的故事得以被讲述、分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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